解放前后安阳地区的戏曲
戏曲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老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包括安阳市、县在内的中原地带,本是中国戏曲的发祥地,早在三千年前的商周之际,就有原始的歌舞戏曲,淇河西岸的卫国人王豹,堪称戏曲界的先河,中国的戏曲有三百五十多种,五万多个节目,居世界第一位,谁人能比?!
我是庄户人家的儿子,从小喜欢听唱瞧戏,每逢村中搭台或赶集、庙会,总要看上几场戏。就是街头巷尾,饭前饭后,哪里有说书唱曲的,听众中一准少不了我。六、七岁起就成了小戏迷。真是“平调高调寻常看,锣戏弦戏也欣赏。二簧反调不多见,多听落腔五调腔。两夹弦戏加皮影,板凳头上听清唱。坠子三弦大鼓书,莲花落子道情扬。更有花鼓扁担吼,五花八门舒心肠。”乡音悠悠,令人回味无穷。
现在戏曲似乎不那么时兴了,十年文革的劫难,造成传统文化断层,致使一些年轻后生“数典忘祖”,这是值得沉思的。在我童年时代,彰德、卫辉、新乡,都刊行石印、铅印剧本,到处都有书摊,随便从集市书摊上都能买到。我家贫上不起学,就利用中午歇晌看唱本,只要翻上一遍,唱词噙白都能记个差不多。下地割草、拾柴和干庄稼活时,兴趣一来就唱它几句,愿唱啥戏,随心所欲,既学习了文化知识,又增添了生活乐趣,心情格外舒畅。时过数十年,京剧《武家坡》、《苏三起解》、《大保国》、《打龙袍》、《斩黄袍》、《四郎探母》;平调《宋江杀楼》、《跪韩铺》、《三绞岳飞》;高调《辕门斩子》、《南阳关》、《刘玉郎思家》:落腔《梁山伯下山》、《薛礼还家》、《余二姐拴娃娃》;坠子书《杨金花夺印》、《洗衣记》等唱本里的台词,至今我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下来。
在三、四十年代,安阳及其周围的平调、高调、大弦戏、大锣戏,是中原的四大剧种,流行于河南、河北、山东、山西以及黄河、淮河流域的广大地区。在广大群众中,它的影响力比京剧大得多。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由于文化程度的原因,对这四大剧种喜闻乐见,而对京剧却并不热。千调原名大梆戏,多反映时代变迁、国家兴衰,借古鉴今,启示后人,角色以红黑脸为主,乐器乃大铙大钹加长号。二尺长的枣木梆子,举在肩上敲打(怀调也类似),出将入相,鼓乐齐鸣,令人精神振奋。清朝后期的淇县“同乐班”,民国年间先后移往卫辉、滑县,又发展到汤阴,培养出一大批平调好演员;我看过的有红脸张法旺(道妞)、尹得水(新春)、陈光照(旺妞)、黑脸王道修(学妞),还有真假猴头刘玉坤、王习武、仰脖红脸翟德贵、花面刘连举、丑角王新月等。张法旺的《哭头》、《白玉杯》、《下高干》、《孙膑下山》、《三传令》,唱腔优美,表演洒脱,观众交口称赞:“夜深人静,十里地能听到道妞的《三传令》”。仰脖唱《闯幽州》,将赤心报国的杨继业演活了,大义凛然,催人泪下。王道修饰包公,唱《铡美》,高腔冲天,空前绝后,能听三里远。大花脸刘连举主演《杨广篡朝》、申德高扮敬德,唱《战洛阳》,誉满中州。旺妞的《风波亭》字正腔圆,声声入耳。旺妞的高徒宋德庆,师承张法旺,融西路平、东路子于一体,为五十年代以后平调红脸的佼佼者,他演唱《白毛女》中的杨白劳,《沙家浜》中的郭建光,韵调格外耐听,绝无仅有,可惜36岁就病故了。
高调,比平调的梆子小,多用檀木,故又名小梆戏。原来本是小戏,三十年代后才成为大剧种,起源于冀鲁豫结合部,过去称山东大高调,河南大高调。解放后,河南改称“河南梆子”,又分豫东、豫西、祥符、沙河诸调,通称豫剧。现在山东的“山东梆子”,安徽的“淮北梆子”,江苏的“江苏梆子”,实际同属高调体系。该剧种北至天津、辽宁、内蒙,西至新疆、西藏,南至四川、湖北及台湾,流行于十六个省、市、自治区,成为除京剧之外的全国第二大剧种。抗战时期坤角优伶陈素真、常香玉等西去陕甘。在豫北、安阳一带最出名的河南梆子演员,是男青衣“万人迷”——周清荣,他领衔滑县大高调,嗓门大,戏工好。《麻疯女》、《刀劈杨凡》、《崔风英搬兵》是他的拿手戏,彰德、卫辉、新乡、开封、郑州、曹州搁德、徐州等所到城乡无不鼓掌叫好,可谓声闻遐迩。他祖籍山东,后迁居商丘,解放战争末期去了台湾,复改名周清华,在海军陆战队飞马豫剧团执教,今已年过八旬。张宝英九五年去台湾演戏还见过他。还有一位干旦“老少迷”——张洪恩,以演悲喜剧见长,人称“浪折腰”,我看过他的《三上轿》,确实名不虚传,老年定居鹤壁市。此外,尚有一位外号“大鳖妞”的杨风珠,封丘人,现居开封,也是一位好样的男青衣,演出《白蛇传》、《三打雷音寺》时,台下掌声不绝。他从抗战时期一直演到建国初期。在安阳西关新声戏院演出时,不用扩音器,坐在最后一排也能听的清清楚楚。大高调红脸潘字,内黄人,在滑县、安阳县、内黄县豫剧团都干过,一九四四年演出《刘墉铡西宫》,嗓音宏亮,做戏气魄大,非今日的红净所能比。另一高调红脸孙成林,四七年演出《辕门斩子》饰杨延景,大嗓门加长拖腔,听他的戏非常舒坦,观众连声叫好。这两位才真正称得起“红脸王”,目前豫剧界实属罕见。有人认为,高调不适宣男角演唱,此乃无知妄言。为何解放前出那么多好男腔,而建国后却变为青衣占领舞台?戏剧演出团体及其管理机构,长期重女而轻男,不重视演员阵容的配置,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解放战争中建立的太行五专区文工团(后改为安阳专区文工团),男女演员整齐配套,白天演出传统高调戏,晚上接演现代话剧和歌剧,他们的《黄巢起义》、《三打祝家庄》、《血泪仇》、《刘胡兰》,一个个节目都深深打动观众,台上瓢泼大雨,台下观众不走,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
以曹州、滑县人为主组成的大弦戏,在四十年代兴盛起来,主要剧目有《火烧战船》、《薛刚反唐》、《反五关》、《过临潼》、《敬德打朝》、《捧打镇关西》。演员队伍整齐,文唱武打过硬,绝技尤为精彩,生旦净丑健全,大部头好戏连台。一九四五年红脸郭传平唱《过临潼》,在舞台上转三圈嗓音不落。花脸李进田在《黑石关盘杈》一剧中,用膛镰将七尺长的粗柳木棍子削了一段又一段,后余一尺多,插于脑颈之后,再一削,头一低,柳棍削除净尽,而人身丝毫不受伤害。一武生将头发辫子挽于椅圈高处,然后倒立于木椅靠背之上,长达十分钟之久。更有在武打场面中,用尖刀刺穿腹部(特技),血肠流出,仍争战不止,形象非常逼真。这些优美唱腔、绝技表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很多老艺人作古,不少剧目却失传了。
大锣戏也是古老剧种,清代前期即流行于山西、河北、河南以及湖北、湖南等地,角色以豫北、鲁西人居多,唱腔复杂,难懂难学。传统剧目有《火龙阵》、《沙陀国搬兵》、《秦琼打擂》、《白袍征东》、《武松打虎》、侧面子楼》等。音乐类似大弦戏,除长号、四大扇外,也用大笛(琐呐)伴奏。四O年我看过他们演出的《斩吴附马》、《三告李彦明》、《罗锅抢亲》,唱腔好听,演艺精湛,给人印象良好。此戏解放前夕基本绝迹。如今只有内黄李官寨及河南通许县,尚有两个农村业余剧团。戏剧家田汉说过;“一个剧种唱腔太复杂了,就很难流传下去”。大锣戏的消失足以证明。
至于京剧,旧社会称为国剧,农村人叫二簧戏。日本投降前我在乡间看过两次,一次是四三年闹蝗灾,向“神灵”还愿,唱二簧戏二天,乡亲们都说听不懂,只能瞧热闹。另一次是四四年夏天,汉奸庞炳勋的第五方面军二十三师,扫荡滑县、浚县、内黄大败而归,伪豫北道日公署派新乡京剧团到淇县“慰问”,演出《关公斩蔡阳》、《双骑驴》仅此而已。参加革命后,在安阳新民戏院看了著名须生奚啸伯的《肖何月下追韩信》,名旦张君秋的《盘坡》,才对京剧有所入门。
说到落子腔、五调腔、二夹弦、淮调这些稀有剧种,更受乡下人的欢迎。他们以表演儿女情长的戏居多,内容却是家长理短,唱腔通俗易懂,服装道具简便,音乐伴奏单纯,演出节目大同小异,如《安安送米》、《王金豆借粮》、《王定保借当》、《王三秀私访》、《李天保吊孝》、《马囫囵换媳妇》、《绣鞋记》、《送衿被》、《闹书馆》、《兰桥会》、《风雪配》、《打定生》等,后来这些剧种也有发展,不时也唱几出大戏。淮调就不断唱大戏。听老辈人讲:别看是小戏,可吸引人哩!有的大闺女、小媳妇听戏入了迷,跟着好演员就跑了。彰德、卫辉人最热落腔,早些年很多人都能唱它几句。下马营有个落腔剧团,演员多,素质高,唱腔好听,表演动人,比起官办剧团水平不差多少。红脸模糊(艺名)拖起高昂的长腔,一溜童音,听了格外舒展。青衣高老汤,唱到激动处,声泪俱下,十分感人。名丑薜佩琪、申保本,小生刘富贵,唱做都很适宜。不要说大人欢喜,小孩听了也过瘾。
安阳一带的曲艺种类更是五花八门,我接触最多是坠子、三弦、大鼓书。最早是四一年,听坠子艺人范艳霞演《红风传》,他手持简板,连唱带说。另有盲艺人为她拉弦伴奏,长篇连台,一说三、四夜颇有功夫,很受乡亲赏识。原籍河北广平的坠子老艺人王希云,经常说《打蛮船》、《偷石榴》。石桥村任安喜是盲艺人中最好的一位,边拉弦,边蹬脚踏梆,边说边唱,先将《黑驴段》、《黄狼传》作为书帽,后开正本《雷公子投亲》,乡亲父老百听不烦。刘街三弦书盲艺人刘安仁,抚手弹弦,脚踏竹板,唱腔柔和,弦音好听,《韩湘子》、《高老庄》、《三姐拜寿》、《五子登科》常使听众乐而忘返。光阴荏苒,五十多年来,我再没遇见第二个人说那么好的三弦书。多少艺术失传,实在深感惋惜。另一位大鼓书老艺人,常说叹刘伶醉酒》,左手夹两块铁板,右手持竹棍击鼓,大喉咙大嗓门,唱的满好听。他说过一段《刘伯承大战豫北》唱得有声有色,我至今记忆犹新,并且能把词背诵下来:“诸位明公稳坐定,听我把解放军大战豫北明一明。解前军有个刘伯承,他是咱晋冀鲁豫总司令。他的威名扬四海,敌人听了胆战惊。他领兵来到豫北地,兵马滚滚来得猛。首先把住黄河桥,占了阳武原武城;封丘、延津也占定,国民党官兵胆战惊;破坏铁路百余里,围住了汲县、辉县、新乡城;后来发兵淇县地,冲锋陷阵真英勇。蒋军一见害了怕,好像乌鸦受惊弓,飞机大炮不顶用,美国装备也不中。四十九旅被消灭,活捉旅长李守正,另外还有三个团,全被歼灭一扫清。一共消灭一万三,威震中原鬼神惊。孙殿英闻听心害怕,急忙跑回汤阴城。解放军围住城四关,解放汤阴出奇兵。孙大麻子着了慌,急急忙忙逃性命,解放军四下来寻找,床底下活捉孙殿英,消灭孙兵又七干,缴获物资数不清。接着又围彰德府,过了黄河大反攻,尖刀插进大别山,威胁武汉和南京。老百姓真痛快,欢天喜地把军拥。这就是刘伯承大战豫北头一段,初步胜利一段情”。唱得何等好啊!还有莲花落、花鼓、道情等曲艺形式,旧社会多为穷人行乞所用。莲花落演唱者,两手各执一块牛板骨,骨片上系若干小铜铃,边拍牛骨边唱曲,听起来也很有意思。时过境迁,该曲种绝迹久矣。
若干年来,美妙的乡土戏曲越来越少。大小剧种犯有通病:演员艺术功底差,唱腔上不去,表演走过场,上演节目少,角色高低悬殊。究其原因是老艺人多已过世,剧目和演技失传,戏曲不景气与此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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