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妹子
土妹子的真名叫兰子。为啥唤作土妹子呢?民国三十二年大灾荒,日本控制海盐,老百姓没盐吃,就扫盐土、熬小盐,加上乡村姑娘,有点土味,所以她爹妈在妞妞生下来以后,商量说:干脆就叫土妹子吧。以后上学念书,虽然改名叫兰花,但是街坊邻居,一茬孩子们喊土妹子惯了,就一直这样延续下来,冷不防也有人叫一句兰子,可为时很少。
土妹子,高个儿,不胖不瘦的长脸,又白又红,一双水凌凌的眼睛简直透明儿,冬天兰花小袄一穿,夏季浅黄色绸衫一罩,显得非常秀气,美丽。要说秉性脾气,没得说,温顺和媚,勤恳学习,富有心计,里里外外,得心应手,东西两庄,方圆着近几十里,大家都说她是难得的贤惠姑娘。
打小时候,土妹子总是跟我在一起拾柴禾,割青草,闯麦茬啊,锛玉黍疙瘩呀,一跑就是五里十几里。她比我小几岁,一动事老是哥哥……哥哥……喊个不停。她七岁那年,有天俺俩正在地里捡谷茬,只顾往土里找,抬头功夫,国民党军队的大队人马过来了,看见头瞧不见尾,青壮年怕抓兵,都跑回村里藏起来了,远近几里地,就她和我俩孩子,你说咋办,跑吧,晚啦,不走吧,怕出事儿。我说:“土妹子,怕不怕?”她说:“怕啥?有哥哥在跟前儿,我就不怕!”不知道她人不大,胆还不小哩。
解放战争的后两年,俺那个地方处于拉锯状态。清早,国民党匪军、还乡团来了,牵牲口,抢粮食,抓壮丁,午饭后,解放军部队、区干队反攻了,从下午到晚上都是共产党的天下。那时村武委会主任召集四个村子的娃娃开会,组织儿童团,加强对敌斗争。三百多个孩子,一致选我当了儿童团长。土妹子也成了我的团员,送报啊,传信啊,站岗啊,她比男孩们还积极,听见啥消息,立即找我转告,孩子们取笑她:“团长还真有个好通信员哩!”上学读书,土妹子主动要求,跟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同窗学习。我说:“土妹子啊,男女学生坐在一起不方便啊,人家不说吗?”土妹子的脸蛋儿一下子红了,她娇嗔地说:“谁叫你是我的哥哥哩,我就不离开你,咱读咱的书,让旁人随便说吧!”说实话,她待我像亲哥哥一样,我也把她看成我的同胞亲妹,有时她病了,打两天不见她上学,我还真有点想哩!
解放那年,新中国成立了,五星红旗高高飘扬,五湖四海一片欢腾。可我的父母亲,思想封建,家里也缺劳力,硬逼着我同一个大我许多岁的素不相识的姑娘结了婚。一无来往,二不熟悉,花轿一抬,上床睡觉,你看这多糟糕!土妹子更是难过,闭门不出,一连哭了三天。还让人捎来条子:“哥哥无情,太没良心”。其实她哪知道我的苦楚哩,除了土妹子,我谁也不爱,我就看着她美,哪怕仙女下凡,也休想打动我的心。当然,那个陌生的姑娘也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直到时过一年,终于解除了这门不称心的婚事,土妹子才转悲为喜。
一九五零年,美国军队侵略朝鲜,“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呼声震动全国,为了报效祖国,同时也向往自由,土妹子跟我一起参加了人民解放军。恰巧又都分配到师政治部工作,我当政治部秘书,她干文印打字员,工作来往频繁,业余形影不离。由于互相勉励,共同推进,她年年都被评为“青年先锋”,我也荣立了一等功三等功。五十年代末期,随着形势和缓,加快经济建设,土妹子又和我一块转业到地方工作,她当信访室主任,我任宣传处长,同在一个食堂吃饭,一起上下班,好多老同志见了就讲:“土妹跟你好的象一个人,怎么不结婚呢?”他们那里知道,土妹子和我,都是上进心很强的人,想趁年轻集中精力学习工作,好好干它一番,搞出点名堂,再成家也不晚。她二十岁刚出头,我还不到而立之年,慌啥哩!可在首长和战友们的督促上,土妹子不久就同我结为秦晋。那时候结婚简单,一壶茶水,一把糖,热热闹闹入洞房。在夜深人散之后,土妹子同我挨肩而卧,丝丝细语,因为屋外还有小伙们听房哩!她用嘴对着我的耳朵微声说:“要不是我年纪小,早就跟你同入罗帏了,你是好哥哥,就是在这事上有点迟钝,难道不知道人家想啥里?有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穿,咱俩可是对门兄妹双心连哪!”我也悄悄问土妹:“你到底爱我什么呀?我看你猴气多点,虎气少点,担心能不能白头百年?”她亲了我一口,接着说:“我爱你勇往直前,有魄力,敢作敢为,麻麻利利;我爱你文才好,学习刻苦,笔头生花,诗篇醉人,常给我以启迪;我爱你……(这时我还了她一个吻)”她停住了,我问:“你这话是经过认真思考讲出来的?还是新婚之夜专拣好词用?……”她用手捂住我的嘴,一边说:“我的好哥哥呀,这一辈子跟你跟定啦,为了你我地久天长,跳太行山,沉洞庭湖,我都心甘情愿,俺跟你咱心相随永作伴”。我说:“土妹子,天不早了”,她拉灭电灯,紧紧地偎依在我的怀里……
土妹子堪称贤妻良母,干工作是女强将,家庭里是好内助。不仅是妻子,而且是真实的同志,要说“心心相印,彼此理解,言行同步,和谐一致”,一点也不夸张。十年浩劫中,我属于“反党分子”住进了牛棚,有人诬陷我反对毛泽东思想,其实我还多次被评为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哩,硬扣上七尺高的大帽子,强迫游街示众,心里气愤极了,恨不得一下子离开这人妖颠倒的世界,可是土妹子冷眼向洋,一如平常,常常给我送吃食,送衣服,还常常背着人安慰我:“哥哥,可不能想别的,千千万万别寻短见啊,只要你活着,拉棍要饭俺也跟你,即使不挂念我,也要想一想咱的乖孩子们,何况天黑了还有亮的时候呀”,有这样的贤妻,你肯忍心把她们丢下吗?好在一场荒唐的长梦算过去了。日常生活土妹子很会体贴人,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衣食住行,吃喝穿戴,哪一样她都替你考虑的周周到到,一点不用你操心,清当甩手掌柜了。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人民盼富,国家繁荣,但有些地方风气不正,风雨阴晴,霜雾雷电,天地玄黄,世态炎凉,土妹子思想敏锐,往往雪中送炭,心灵相知。工作上的支持就更不用说了,头脑清醒,参而有谋,辅佐得力,无私智囊,实实在在是女中俊杰啊!我深深为有这样好的土妹子而庆幸,而满足。鲁迅当年对一位亲密战友,有过中肯的评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也只有在土妹子身上我才有这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十分可惜,土妹子毕竟有她脆弱的一面。在一阵暴风雨过后,地球的一角稍微震动了一下,她受刺激,精神失常了。从早到晚,烦思乱想,亲切的“哥哥”声听不到了,似乎那颗炽热的心冷却了,在一天夜里,她抛下心爱的人,走向了无情的深渊。我望着奔流的漩涡,大声呼叫:“土妹子……,你在哪里?!”只见清清的波澜频频回转,不时发现汩汩的响声,好像在答:“好哥哥,我在深水里潜游,你咋瞧不见啊!妹妹对不起您……”。
……我的土妹子呀,你的秀丽的形象和升华的灵魂,将不可磨灭地永远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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