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启蒙孔孟读三年
旧社会家乡文化落后,四十年代初尚无一所学堂,村里只有断断续续的私塾。那时新式学校叫学堂、洋学。私塾名之曰黒学、私学,老师称先生,学生唤徒弟。主要是读孔丘,孟轲的书,几乎全是文言体。村北三里有小学,中学,不过那是有钱人家才能读的,我和村中的多数孩子是进不去的。家里父母亲都没文化,父亲虽上过四年私学,不过他掂不起笔,母亲也只会象哼小曲似的背诵几句百家姓、三字经。大人都愿让我读点书,能识几个字,以便将来支撑门户,不受别人欺哄。然而家庭经济情况不佳,也无力花大钱开销学费。就在七岁那一年,送我进了本村的私塾。
其实这次只上了一晌,启蒙先生是我的祖父。满共三间房子,不到四十个徒弟。桌子各家凑,凳子自己搬,大体几组,也不分什么班。祖父教书,讲书都不用拿本子,第一天就教我念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当时年龄大些的同学,都在十五至二十岁左右,他们多拿我开心,这个过来打一巴掌,那个过去扭一下耳朵。本来学那八个字就觉得枯燥,四个小时只念会六个,吴郑两字总转不弯来。或者出于气愤,也许自感惭愧,趁十二点放学,我扛着小兀回了家。从此再也不去了,父母对我也无可奈何。打这时起,我每天到野外拾粪、割草。捡柴禾,心里倒觉得挺快活,有时用手捏驴粪蛋也不嫌脏。
过了两年捱到九岁,一九四三年春天,父亲又催我上学了,并且郑重警告:再不上学非挨打不可。于是我第二次进了私塾。从百家姓、三字经开始,依次读完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直到诗经开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脑子开窍了,一学就会,读两三遍就记住了。一位本家哥哥早我两年上学,我读半年就超过了他。第一年把上下论语,中庸、大学、上孟七本书,成千上万字的文章都能背诵下来。第二年又读了中孟、告子,《四书》算念完了,因为祖父突然去世,先后又换过两位先生,一位中间往山西逃荒走了,一位边教书边卖麻糖,耽误了一些课程。第三年原本开始读诗经了,这时来了一位蹩脚的李普润塾师,一面讲解论语,同时又让读论语朱子集注,大字小字相加,背诵起来几十万字,给我们造成很重的负担。光是死读书,烫剩饭,而不开新课,仅读了诗经的开头几章,白浪费了许多宝贵光阴。死读书固然不好,可是经过讲解,对提高学识水平,文学程度确实受益匪浅。至今我之能够大量阅读古文典籍,写作比较应手,都与三年私塾奠定的基础不无关系。
孔孟学说是历史的产物。孔子是中外闻名的大教育家、思想家。中国封建社会长达几千年,都是以孔孟学说为社会的基本信条,不能一笔抹杀,它的很多观点至今仍有教益。如治学方面的“学而时习”、“温故知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尽信书不如无书”;为政方面的“正己而不求于人”、“仕而优则学”、“不耻下问”、“不患寡,而患不均”、“玩物丧志”、“上有所好,下必有甚”、“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吾日三省五身”、“后生可畏”;团结交友方面的“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等等,都是名垂千古的至理名言。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遗产,应该吸取和发挥。
三年的私塾生活,也夹杂着辛酸和泪水。那时家长送子弟进私学,开口就讲:“把孩子交给你了,情打啦”。可没有什么自由啊!课程作业就是读书本,描红仿,写大楷,背书。上下学,背诵古书,都得先向先生弯腰作揖。上厕所得拿出恭签,动不动让徒弟罚跪,挨手板。手板亦称戒尺,一寸厚,二寸宽,尺二长,红漆木板,打起手来非常痛,有的孩子就被折腾傻了。我学习本属上等,可四五年一年就罚跪三次,打过三回手板。春季一天傍晚,向先生背了书,做完了功课,着手把书桌和砚台整理一下,先生突然高喊:“王革勋,过来跪下!”他以为我在玩耍,硬罚我直挺挺的跪了一小时。还有一回夏天,雨下得特别大,院内的水尺把深,一位同学对我说:“反正学不成了,再下大了咋办?咱俩一块走吧。”我同他淌着水回了家,第二天先生追问此事,这位同学一口咬定回家是我出的主意。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李先生一只手拿起手板,一只手拽住我的左胳膊,手心向上伸向桌面,狠狠打了我六板子,开始还感到疼,两下过后就麻木了。先生一般不敢触动学董和有钱人家的子弟,光折腾贫穷户家的孩子,简直不讲道理,令人气愤难平,从小就埋下了反抗的种子。李先生还让徒弟给他做饭,薅菜,刷锅洗碗,甚至倒便壶也让我们干。这年八月洪水大发,村外一片汪洋,李先生要回黄堆他家,让我挑着粮食和蔬菜去送他,整整淌了十里地,把他送到家里,然后叫我搭黑返回。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被大水淹死怎么办?随着日本鬼子投降,祖国光复了,私塾生活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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