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探傅江
这篇文章刚开了个头儿,突然接到傅江先生病逝的噩耗!几天前我去看他,即已感到大势不可逆转,回想这一年多来几次探望他的情景,感触颇多,本来想写点东西让他看看,想不到他老人家竟走得这么匆忙!现在只能以这篇文章作为对先生的追思了。
说起我的这位乡贤,可算得上一位名人。
傅江,艺名石语,号红泥道人。1923年出生于河南省长垣县姚寨村。幼年随父在西安读书,1947年考入北京辅仁大学美术系,后转入西北大学中文系学习,结业后从事教育工作;1958年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自此无心仕途,云游中原,坐馆蒲城,以卖书画糊口;晚年筑庐古都安阳,处洹水之畔,傍殷墟小屯,专事书法篆刻创作。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坚持不懈的探索追求,铸造了不同寻常的人生。
傅江老师生前习字照片
去年夏天,从文友那里得知傅江先生住院的消息,就赶忙买了礼物到医院探望。心想,春节前为他庆90岁生日时,身板、精神尚好,才过了几个月怎么就病到住院的份上了呢!
进门就看见他坐在病房的沙发上。看我们进来,即微笑着双手合十,连连作揖。他的女儿忙给我让座,我在他身边坐下问他:“身体一直那么好,怎么病得住院了?”先生答:“医生检查说是肺部感染,打针吃药快半个月了,我看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我说:“怎么能死呢,我还等着与你一块儿喝酒呢!”他说:“烟是不能吸了,酒还能喝两杯。”看他精神不错,我和他开玩笑:“古人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几个月不见,您的胡子怎么稀了?”他笑得咳嗽了起来,然后说:“天天吃药打针,哪还顾得上吟诗呀!”他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正在写一篇回忆参加“四清”的文章。先生说:“那时候我是个穷光蛋,给人画一张像才收两块钱。”我说:“您的故事多着呢,快点治好病好好给我们讲讲。”他说:“我那点事儿你都知道。”我说:“星星点点听说些,不很系统。”先生说:“要说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完。要说复杂,可以编一本书。”我说:“你早年在西安那一段我就不太清楚。”先生说:“我在西安求学与工作三十多年。抗日期间,半个中国沦陷,爱国名士云集西安古城,当时,曾有缘得识于右任、张大千、徐悲鸿、黄君璧、关山月等艺界前辈,耳濡目染,获益良多。这期间曾与黄胄同学,与石鲁为友。拜赵望云为师专攻山水,拜岳松侪为师学习书法,师从邱星先生学篆书、金文、治印。与邱先生合刻的《梁山百单八将印稿》,1950年10月在西安展出,当时《群众日报》作了报道,西北电台连播七天展览的消息。其中大部分印刻曾两度在日本展出,因而在西北五省有点小影响。”正说得有趣,医生进来要给他输液,我帮着把他扶到床上,拉拉手告辞了,印象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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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仲冬,一日下午天气晴暖,约朋友到和平路探视傅江先生,他已出院好几个月了。他女儿的家在和平路,傅江先生出院后一直住在这里。说是前去探视,其实是带着任务来的。事情的缘由还得从我二哥说起。去年9月二哥病重,我和四弟到牡丹江看他,当过教授的二哥躺在床上指着自己的书桌说:“我不能死,我还有好多事没干完那!”临来的时候,二哥拿出一片纸向我交待:“回去一定请傅江先生把这几个字给我写下来,我要把它挂到屋里。”我一看纸片上写着两行字:“仁者无忧,智者不惑,勇者无惧。孔子语。郭公是其人也。”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向他保证:一定办到。从二哥那里回来后,和傅江先生通过几次电话,知道他身体一直较弱。已经90岁的人了,实在不敢再添劳累,想请他题字的事就拖了下来。这次来一是探视他的身体,同时也想探试一下能否完成二哥交给的任务。
看上去傅江先生消瘦多了。但他一见我们去顿时来了精神。在写字的书案前,他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抨击时弊,拍案吹须;说起趣事,谈笑风生。其中回忆起在西安见黄胄初学画驴的情景喜形于色。我看先生状态甚好,就说:“今天来还想请您写幅字呢。”他一拍桌子:“写,现在就写!”
于饮茶谈笑之间,先生完成了我胞兄的愿望。先生兴致来了,说:“既展开摊儿了,再给你们写几幅。”真是求之不得!第二幅写的是郁达夫《钓台题壁》诗中的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第三幅写的是“花亦有恨常含露,月似带羞半遮云。”意境很好,但不知出处。最后一幅写的是“酒能醉心,茶可醒魂。”
说实在话,结识傅江先生这些年,从来没见过他兴致如此之高。我仔细端详他写字的神态:身小而势大,气促而笔长;发鬓高挽,白须微飘;谋篇结字如成竹在胸,横竖点捺似笔走龙蛇。喉咙里哼声不断,若伴行云流水笔划之节奏;间或持放大镜查字,殊恐错别谬误忽现于笔端。其书以篆体为主,杂以行草,观如老梅虬枝,苍茫朴茂,古拙大气......几年前我曾经为他写过一首诗:“壶口夕照气磅礴,老梅傲雪岁岁发。睥眼浮名总淡定,笔阵开处是文侠” 信不虚也。
傅江先生卧室兼书房的壁上,挂有他写的“寿而康”和“滚滚长江东逝水”两幅籀文作品,汪洋恣肆,奇崛超拔,一派正大气象;其落款行书格调高古,卓然特立,老辣独到;印章篆刻技法纯熟,苍劲入古,大气磅礴。
在傅老的书案边上,看到一本中国书画家杂志社为其出版的《傅江专刊》,其中介绍“上世纪九十年代,傅江先生书法作品曾获全国第二届书法名家精品展金奖,世界华人艺术大赛金奖。其后多次应邀于北京、上海、成都、西安、昆明等地参加笔会,作品遍布全国,波及海外。2007年9月,上海市收藏家协会等九部门联合为其举办了书法作品展。央视《华人频道》和《夕阳红》栏目、河南电视台《翰墨春秋》栏目都曾对其进行过专题报道”。
他的女儿告诉我们,自今年夏天一病,老父亲瘦了十来斤,但精神头还可以,就是视力下降的多了,看小字必得用高倍放大镜才能勉强看清。
天到傍晚,我们想请他出去吃饭,我说:“不写了,咱们去喝两杯。”他说:“不写了?还没写过瘾咧,咋就不写了?”我说:“不是怕累着您吗。”他说:“不累,练了80年了,没这点功夫还行!”我的朋友想过来为他洗笔,他婉谢说:“不用了,我的笔从来都是我自己洗。”待笔洗完,我说:“洗洗手咱们走吧。”先生说:“不洗了,带点墨香更下酒。”说完,我帮他穿上棉大衣,扶他上了车。
傅老的酒量的确大不如前了,但那种豪放的风骨却一点未减,每饮必先端起杯来在桌子上一顿,叮当一碰然后再喝——只是不能一饮而尽了。几杯酒下肚,先生有些激动,讲起当年被劳动改造之往事,感慨不已。他在自言自语,也像在说给我们听:“人总是要犯错误的。毛主席那么伟大也照样会犯一些错误。新中国成立后如果不打右派、不搞文化大革命,我们的国家一定会比现在更强大!”谈到自己的人生际遇,他乘兴背了袁枚的《雨过》:“雨过山洗容,云来山入梦。云雨自来往,青山原不动。”听起来极富哲理。我在想:一位历经坎坷年逾九十的老人尚且如此清醒,我们呢?
第三次探望傅江先生是在今年8月初。也是从一位文友口中得知他身体很弱,第二天就约了两位同乡前去看他,那种心情是真恐怕去晚了留下遗憾!我们专门买了上好的牛奶和一些便于老年人吃的蛋糕、水果等。去之前我先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先生还能接听手机。听说我们要去看他,他用沙哑的声音连说:“好、好,欢迎、欢迎!”
轻轻敲开房门,我们径直进了先生的卧室兼书房,一时觉得室内环境和上次来不太一样。细看才发现,他的床由南北向调转为东西向,腾出来的空间被加长的书案所占据。傅江先生侧卧在床上。大热的天,看着先生痀躺在厚厚的棉褥上,瘦骨嶙峋的身躯萎缩的像个孩子,和旁边一个硕大的书案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雪白的胡子随着呼吸在抖动,看了使人心疼。
我们不敢惊动他,在欣赏书案上他写的书法。写好的条幅上,字的排列不是很合章法,也没加盖印章,看来是在练字。他女儿说:“这几天又能起来写字了,有时写着写着不是忘字就是掉字。”问到先生的饮食,他的女儿说:“早上一顿吃的不少,两个煎鸡蛋,两个粽子,两个小包子,一盒牛奶。中午和晚上吃的少些。”
他的女儿还是把他唤醒了。当听说我们来了,先生便想翻身起来。我们劝他躺着说话他坚持不肯,在扶他起来的时候我摸到了他背上硬邦邦的骨头。
先生穿着一件宽松的红白格相间的衬衣,赤着脚坐在床沿上,笑着和我们说话,看上去精神尚好,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他风趣地说:“咱们又见面了,我还没死。人都有这一回,早晚都是那么回事”。接着又问:“想要点什么?”我忙说:“今天什么也不写,是专门看您来了。”他的兴致仍然很高,说话虽然因嗓子沙哑加上哮喘而使人听起来很费力,但大部分还能够辨别得出来。“人老思亲”,他给我们讲起抗日战争时期他的父亲作为地下党员被选为西安商会会长的故事,又回忆在西北局工作时见习仲勋的情景,还讲到他所知道的红军长征时的艰难困苦,每到痛处,竟满脸苦状,老泪盈眶。他赞扬毛泽东的伟大,确实是中国的红太阳,他批评毛泽东晚年的错误;他佩服周恩来的光明磊落、忠心耿耿;他评价邓小平雄才大略,文化大革命三起三落,但上去后就能把中国的大局扳过来。我不知道他借用手势来说明要表达的意思为什么那么得力,时时用食